一个人到了机场,就等于离开了日常,进入一套密闭体系,年月日时悉数消失,东西南北不再重要。
候机厅整齐亮堂,包罗万象,餐饮店便当店书店各种世界名牌店,其规划理念大概是给人以如在城市的各种便当。尽管很少有人光临,每家店仍灯明几净,店员穿戴工作服,站得端端正正,像人的模型。
尽管有如城市,但必定不是城市,城市是打开的,有贩子焰火,有闾巷人家,机场则是关闭的,人在其间神态板滞,像水族箱里严寒的鱼类。
“咱们的飞机将于十五分钟后抵达西安咸阳国际机场,请您系好安全带,外面的地上温度是十五摄氏度。”空乘规范的语音播报,表明行将抵达的是个机场,航线网格上的一个点,但她说“咱们的飞机”而不是“本架飞机”,以及地上温度十五度,咱们的,地上,十五度,这些词让我感觉亲热。
从舷窗俯视,下方苍莽的大地,那便是五陵原,我知道,知道罢了,心里波涛不兴。你无法在飞机上发思古之幽情。
出了机场,迷宫般环绕的公路,中心绿化带边上,两个乡间容貌的男人,一前一后在走,没有背包,空落落的,不知是要去哪里。想象一个人走路去机场,我从前试过,在动身大楼外面绕了半响,终究未能找到走曩昔的路,灰色的大楼,灰色的公路,灰色的车流,轰轰营营如浩瀚,只好无可奈何。
通过咸阳北时,司机热心点拨给我看,那儿是长陵,汉高祖刘邦的坟墓,那儿是渭陵,这周围坟墓多得很,前面还有茂陵,马嵬驿。是啊,那又怎样呢?望曩昔也就一个个大土包,周围都是麦地,三五农人蹲在地里拔草。下午四点多,恰值西风残照,或许是春风,原上太荒芜,风也变得没有方向。
司机提到刘邦,倒使我想起汉高祖幸沛置酒,与故人父老子弟纵饮为欢,乃自起舞《大风歌》,大方伤怀,泣数行下,谓父老曰:“游子悲故土,吾虽都关中,万岁后,吾灵魂犹乐思沛。”(《史记·高祖本纪》)游子悲故土,汉乐府诗“全国方和平,游子欲何之?”悲故土与欲何之,现在我才感到这两句诗的重量,懂得了诗里的味道。不期但是然地,我也成了一个游子,并非由于我去了外地,而是由于无法回去。
有些人天然生成注定要远行,不是不爱故土,也不是全国不和平,而是浮云蔽白日,游子不顾返。为了什么,连自己也不晓得,或许为了远方的呼喊,为了梦中的伊萨卡,无法停下脚步,这是游子的命运。
《忆秦娥》,本题源于秦穆公女儿弄玉的浪漫传说,弄玉爱吹箫,嫁善吹箫之萧史,穆公为筑凤台以居,弄玉日就萧史吹箫作凤鸣,后来夫妻乘凤仙去。或许你以为,毫无根据的以为,这一个故事是臆造的,你不信任神话传说,但古人信任,或乐意信任,李白且作《凤台曲》,诗曰:“曲在身不返,空馀弄玉名。”李白怅叹的不是一段爱情,而是更深宏的生命,仙侣已乘凤凰去,只留下姓名在人世如遗蜕,如梧桐树下拾翠羽。
“箫声咽,秦娥梦断秦楼月。秦楼月,年年柳色,灞陵伤别。”开篇腔调淒断,孤冷之气飘然,夜半乍醒,箫声啜泣,恍若非真,却见楼前月华无声,残梦犹在,光影徜徉。秦娥梦断秦楼月,这些字好像神话的碎瓦断砖,在幽咽箫声中,探索着模糊复生一个传说。秦娥不必是弄玉,可所以秦地一个一般女子,秦楼也不必是凤台,而是一处一般居所,女子在这儿有过相同的爱情,她心里亦巴望超凡脱俗,所以她也能够叫秦娥,她的居处在月光下有如一座迷楼。
娥,转义“姣好”,帝尧之女。秦晋之间,称姿容夸姣的女子为娥,后来女子多取名为娥,如小娥、玉娥、粉娥、翠娥、娥。太白托闺情伤逝,无一丝焰火气,真乃仙人手笔,只是两句,行将月夜闺思写得这般惚恍迷离。
秦楼月,叠此一句,时空已转换了不知多少次,秦时明月照着一个我。四季替换轮回,时刻消逝如不曾消逝,“年年柳色,灞陵伤别”,柳色年年绿,远客归不归?
遽然又到秋天,乐游原上人影冷清,富贵一梦,西望咸阳古道,“西风残照,汉家陵阙”。个人悲欢,市朝迁谢,皆不过如此。太白造语,气候雄壮,盛衰兴亡原本如是,否则就不叫人世,其实用不着悲愤长叹。
明代以来,屡有诗家置疑词作者并非李白,有人疑为晚唐五代词人所托,此大否则。这首词不管造语的天然,气候的淳厚,风格的隽永,绝非他人能够伪托!
细雨按期而至,润湿了地上和房顶,润湿了欲醒未醒的树枝,空气微寒,飘散泥土的气味。斑鸠在村里叫,好像在年月深处叫,这么切近,那么幽远。
细雨飘落,幻化出一个情境,也在渭城,一千多年前,王维送行元二出使安西。“一千多年前”是什么概念?相同的清晨,相同的细雨,相同的世人。“此刻正有细雨在落下,或从前落下。”湿润的暮色,为博尔赫斯带回一个声响,他的父亲回来了,他没有死去。
王维那场雨多么温顺,润湿了渭城的早晨,润湿了诗里的每个字。客舍青青,是汉地的款留,也是诗人的厚意,柳色的新,真叫人悲伤。出了阳关,便是世事苍茫,天各一方,安西没有这样的细雨,更没有这样的故人。
渭水河畔的柳树,意意思思地绿了,尽管不再折柳,人世总仍是多离别。雨中的村庄比梦更安静,栉比的房顶像天使的翅膀垂落。早上六点,广利家大门打开,门口堂屋许多人影,寒意晓气中,看着有些突兀,有些乱草草,他们全家老少都在,只听得他老婆说“九点的火车”。
对了,前天她说广利要去新疆打工,我问怎样去那么远呢,她叹了一气,说没办法,儿子眼看考大学,考上了要供,考不上娶媳妇也难,反正都要好多钱,近处薪酬太低,不去远咋办?她家堂屋放着一辆新买的摆摊车,上面几个红字写着:“胖胖擀面皮”,胖胖便是她。
我看胖胖之前的日子挺不错,宽阔的楼房,门外种着蔬菜,儿子去上学,男人去邻近上班,她在家里做煮饭,时或与邻居枯坐说话,下午打打麻将。这样的日子不见得比念了大学留在城里上班的日子更差,说不定更美好。我叫她放宽心,不必压力太大,各人有各人的路,她的眉头仍是紧蹙,儿子长大让她很忧愁。
不过我的话还没说完,自己也觉得无力。村里年轻人都在外面,四五十岁的男人也都不在家,要么家门常年深锁,要么家里只要主妇留守,守着空房。才晚上九点,家家皆已熄灯,整个村子悄然冥冥,夜静中,远处高铁和高速公路车声今夜霹雷。
雨后的空气特别新鲜,令人振奋。父亲骑摩托车送我去车站,路两头是麦地和果园,咱们聊气候,聊天南海北,纷歧时到了车站门口。
我背好包,瞬间已远。父亲嘱我在外面天亮前必须回到住处,再无别话,我帮他紧了紧衣领,骑车风冷。往来不断次数多了,便不再那么伤感,略有告别之意。
五十分钟即到钟楼,快得令我吃惊,城乡距离好像被跨越了,现在村里人提到西安,都是“咱西安”。但是我在西安,他人看我仍是个外地游客。
缘顺城巷散步,邂逅一家小院咖啡,房顶能够晒太阳。坐在这片小六合,南面是城墙,其他三面起伏着青瓦的房顶,想爸爸妈妈此刻正坐在村野戏台下,晒着春暖的太阳。阳光普照,照在乡野和照在城市的,好像是不相同的太阳。
我喜爱看城墙。即便外围楼房树立,仍是无法和城墙比较,城墙的美观在于大气磅礴,沉稳厚重,通于六合。人走在上面,都像小孩子,学步似的,张张望望,有点心爱,有点不幸。
时有麻雀啁啾,在屋瓦上跳动,花喜鹊展翅掠过湖蓝的天空。正对我的是一株小树,或许是李树,枝条纤秀,越冬的干叶挂在枝上,柔风吹拂,干叶簌簌哆嗦,很美好的姿态。
春天现已回来了,很快,这株小树就会开花,就会绿叶满枝,那时它就会告诉我它是什么树。
“长安春光归,先入青门路。绿杨不自我克制,从风欲倾倒。”在西安无法不想到李白。李白不在这儿,但这儿好像离他更近,护城河边的柳树,离他的诗更近。这家小院,或许便是李白醉眠的胡姬酒肆,相同的闲庭风日,相同的游子欲何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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